biquge.xin“陛下,徐奉议求见。”内侍省都都知刘瑗趋步入内,躬身禀报。
“怀松?”赵煦搁下朱笔,眸中掠过一丝讶异,“宣。”
他心下思忖,徐行离去未久,此刻匆匆折返,莫不是范纯仁那头出了变故?
“微臣徐行,叩见陛下。”
“刘瑗,赐座。”赵煦离了御案,行至徐行身前,语气急切:“可是事有反复?”
徐行微微摇头:“范相公深明大义,此事尚属顺遂,苏学士处臣尚未登门,思忖着暂缓一二,待下次朝会前再行拜会。”
这斡旋说项的差事,自然该由臣子承担,岂有让天子屈尊降贵之理?
而徐行也自有考量,如今苏辙甫遭贬斥,此时登门岂非自寻没趣,虽不怕被锤一顿,唾面自干怕是少不了。
恰在此时,内侍抬着直搭脑靠背椅入内。
徐行谢恩落座,方续道:“臣夤夜惊驾,实为权知开封府尹一职而来。”
“盛紘?”赵煦踱回御座,眉峰微挑,“你那岳丈出了什么纰漏?”
平心而论,他擢升盛紘权知开封府,不过是为占住这个要害位置,对其人并未寄予厚望。
之前虽未亲政,但每日常朝奏对皆看在眼中,对朝臣品性自有评判。
盛紘此人,算不得庸碌,却也难脱“怠迟便已”的旷官习气。
他本意正是要用这旷官占住要津,免得贬了蜀党,反倒让洛、朔两党占了便宜。
徐行面露无奈:“非是盛府尹之过,乃其庶子盛长枫惹下祸端。”赵煦可称盛紘为他岳丈,徐行却不可这般自称,否则接下来的陈情便成了私相请托。
他将樊楼命案始末细细道来,连盛长柏前往府衙探问之事也未隐瞒。
有些时候,藏着噎着反倒不好。
“依你之见,盛长枫是遭人构陷?”赵煦重新执笔,在宣纸上写下“盛紘”二字,又圈画起来。
“臣认为事有蹊跷,而且……影响深远”徐行起身奉上奏疏,“此乃盛紘辞呈,庶子涉命案,他若仍权知开封,恐授人以柄。”
赵煦并未接那奏疏,只在“盛紘”名上打了个叉:“你是说,此事是冲朕来的?”
“若从俊臣确为盛长枫所害,或杀或流皆有律法可依。”徐行话锋一转,“可若是有心人借题发挥,意在朝局……那便另当别论。”
他话未说尽,容赵煦自行揣度。
虽存私心,但这番剖析确在情理之中。
若盛长枫所言非虚,此事绝非寻常命案,分明是冲着盛紘而来。
而此刻针对盛紘,不就是针对他徐行与官家么?
“怀松所言不无道理。”赵煦沉吟片刻,“如此说来,他们是意在开封府尹之位?”
“是与不是,一试便知。”说罢徐行将辞呈置于御案。
“试试也好。”赵煦终于接过奏疏。
徐行见目的已达,躬身告退。
待他离去,赵煦立召雷敬入见。
雷敬进殿时面如土色,以为官家要追究内廷暗探之事,甫一入内便伏地请罪:“陛下,奴办事不力……”
“罢了。”赵煦摆手,“朕唤你来,非为暗探之事,你持朕手谕,往开封府衙将盛家庶子盛长枫提至皇城司。”
在暗探一事上他并未苛责雷敬——从布置至今不过个把时辰,若雷敬真能速破此案,反倒要令人起疑了。
雷敬如蒙大赦,连忙叩首:“臣遵旨。”
“且慢。”赵煦忽又唤住他,唯恐这厮乱来,“将人拘来即可,不必审讯,看押便可。”
徐行与盛家正为他效力,若连盛长枫都保不住,岂不寒了臣子之心?
“臣明白。”雷敬候了片刻,见天子再无吩咐,方倒退着退出殿外。
行至廊下,他猛然想起方才与徐行擦肩而过时,对方那句“拙荆兄长,有劳司公照拂”是何用意。
念及盛长枫与徐行的姻亲关系,他决定亲自走这一遭。
回到皇城司点齐人手,雷敬翻身上马,直扑开封府衙。
而此时衙狱中的盛长枫,尚不知救兵将至。
他正被倒悬在刑房梁上,绳索深勒进腕间。
“我乃国子监生!尔等擅动刑事,眼里还有王法吗?”盛长枫色厉内荏地嘶喊。
端坐身后的两名官员却恍若未闻,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,狱卒立即会意,自刑墙上取下浸透盐水的牛皮鞭,狞笑着逼近。
“啪!”
鞭影破空,惨叫声与炭盆里跳跃的火光相互应和。
渐渐地,鞭笞声淹没了哀嚎。
盛长枫的咒骂愈来愈沙哑,终至无声。
“盛长枫,招是不招?”左侧绿袍的官员压着官腔问道。
“招……我什么都招……”盛长枫只觉周身似被寸寸撕裂,每道伤口都在啃噬他的身躯。
右侧官员嗤笑:“早这般识相,何苦受这皮肉之苦?敬酒不吃吃罚酒。”
盛长枫满心悲愤——这些人将他拖入刑房便施以酷刑,何曾给过分辨之机,哪来敬酒?
“说——徐行是如何在你面前诽谤太皇太后的?”
“什么?”盛长枫惊得拼命挣扎,想要看清是何人如此无耻构陷,“我连妹夫的面都不曾见过,何来诽谤圣人之事?”他倒存着三分硬气,头颅摇得如拨浪鼓般。
方才二哥走前再三叮嘱:徐行若倒,盛家满门皆危。
“看来樊楼的酒还没醒……”
话音未落,一盆冰水迎头泼下。
火辣辣的伤口先是麻木,随即泛起万针穿刺般的剧痛。
未待他适应这彻骨之痛,腹部又遭重击——那狱卒竟提着装了不知何硬物的布袋狠狠撞来!
胃腑翻江倒海的钝痛让他连惨呼都发不出。
就在他视线模糊,自觉将毙命于此之际,恍惚听得一声宣喝:
“陛下手谕!权知开封府尹盛紘之子涉过失杀人之案,为避嫌示公,此案即由皇城司接办,一应人犯、文书俱移交核查,务求详实,待审明情由,径送有司依律论处!”
雷敬等手下宣读完手谕,踏入刑房,便瞧见了气若游丝的盛长枫,顿时倒吸凉气。
前脚刚应下徐行所托,若让人这般模样进了皇城司,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。
瞪向那两个慌忙起身的军巡院判官,他厉声呵斥:
“尔等还未查明事实,如此这般滥用刑讯,心中还有王法?”
“来人!将这两个知法犯法,滥用私刑之徒拿下!”
雷敬此时也顾不了是否僭越了,这事必须给徐行与官家一个交代,盛长枫身上的血,他不能沾上一点。
就在皇城司上前缉拿之时,左首之人却开口道:“雷司公,冤枉,盛长柏杀人证据确凿,却拒不认罪,我等有权刑讯,何来滥用私刑,知法犯法之说?”
“你……”雷敬一时无言以对,《宋刑统》确实有这般规定。
正当他踌躇时,身旁顾千帆冷声开口:“动用刑讯需经开封府府衙判官批准备案,批文何在?”
那判官顿时语塞。
雷敬岂容他细想,当即挥手:“开封府巡院判官夜审人犯,不依刑律,屈打成招,本司怀疑其中另有隐情,一并带回皇城司讯问!”
“皇城司无权缉拿开封府官员!”一直沉默的另一判突然官挣扎嘶吼。
雷敬报以冷笑:“尔等做得初一,便休怪雷某做这十五!”
“司公,”顾千帆低声道,“再不解救盛长枫,恐性命难保。”
雷敬瞥见盛长枫口鼻溢血的惨状,尖声催促:“还愣着做什么!快将盛公子解下,速送皇城司医治!”
盛长枫听得那声“盛公子”,终于阖上双眼,昏死前唯余一念:“小爷总算得救了,二哥没骗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