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iquge.xin垂拱殿内,烛火摇曳,将君臣二人的身影投映在青石地面上。
“雷敬,你去门外守着,没有朕的吩咐,任何人不得入内。”赵煦的声音打破了沉寂。
待雷敬躬身退出,赵煦亲自搬来两个小凳,示意徐行坐下。“今日所言,出你之口,入朕之耳。朕向你保证,绝不因你言语失当而加罪。”
徐行凝视着这位年轻官家,心中快速评估着史书对赵煦的记载,终于点头:“臣相信陛下。”
这个“赵”姓,为他增添了不少信任分。
若眼前是司马氏或朱姓帝王,他是断不敢写下心中所想的。
当“迁都”二字跃然纸上,赵煦明显一怔,难以置信地低语:“迁都?”
徐行边写边解释道:“天下财赋,十之七八尽耗于军费。冗兵之患,实为三冗之首。而最快解决之道,便是迁都洛阳。”
“开封地处四战之地,无险可守。辽国铁骑若南下,数日便可兵临城下。我朝不得不养禁军数十万,名为‘天子卫戍’,实为‘四面堵漏’。”
“若定都洛阳,凭山河之险,京师防务所需兵力可大幅削减。臣粗略估算,仅驻守京畿之禁军,便可裁撤十至十五万!此十数万兵员,每年所省粮饷、衣赐、赏赉,何止千万贯?”
为增强说服力,他搬出太祖旧事:“武德皇帝在开宝年间,便曾力主迁都洛阳,甚至西幸驻跸达数月之久。”
“太祖旧事,朕自然知晓。”赵煦颔首。
“太祖当时便预言,定都开封不出百年,天下民力将尽。”徐行索性放下笔,书写实在费神。
赵煦陷入沉思,徐行便静候一旁。
献策迁都,徐行自有考量。
若眼前这位真是短命之君,那么迁都或许是阻止三十年后那场浩劫的最佳方式之一。
要么主动迁都,要么三十余年后被迫南迁——开封注定无法承担北宋后期的都城之责。
想到大宋将要面对的强敌,他心中暗叹。
金与蒙古,可不像辽国那般容易喂饱。
至于营建新宫,其实北宋皇宫规模不大,整个大内周长仅五里,面积约六十顷,不及唐宫六分之一。
洛阳底子尚好,花费相对可控,唯运河疏浚耗费国力。
但在他看来,这笔买卖依然划算。
当年定都开封的隐患已然显现,若一成不变,终将成为埋葬北宋的关键因素。
当然,若眼前这位能如赵佶般长寿,他相信即便无所作为,北宋也会是另一番光景。
可惜,寿命之事最是无解。
“欲据山河之险而去冗兵,循周、汉故事,以安天下也!”赵煦喃喃自语。
徐行闻言眼前一亮——这正是赵匡胤当年之言,可惜被“高粱河车神”一句“在德不在险”所阻,最终导致北宋在强盛时遭遇罕见的历史“黑天鹅”事件,一夕崩解。
“陛下可有此安天下的雄心?”徐行试探道。
赵煦却摇了摇头:“时局复杂,迁都之事容后再议。”
虽遭拒绝,徐行却捕捉到他眼底深藏的期许,心下明了:这位皇帝已被说动几分,证明他确有想法与胆魄。
这正是徐行想要的。眼下局势,即便赵煦真想迁都,他也会劝阻——此事须待朝堂拨乱反正之后。
“除迁都外,可还有他法?”赵煦再问,此时姿态已如虚心求教的学生,而非高高在上的君王。
“有。”徐行重新提笔,这次不打算详写,只将后续应对三冗之策提纲挈领地写出。
正奋笔疾书时,眼前忽然一亮——原是赵煦见他书写不便,亲自为他掌灯。
对于冗官,他首推严格限制恩荫名额,次则推行考核淘汰制。恩荫过滥是“冗官”主因——高官子孙、亲属甚至门客皆可凭此直接入仕,无需科举。
一相去世,数十族人得官,造成“一人入仕,子孙俱为官吏”的局面。
加之宋官过于安稳,懒政者十之八九,行政效率低下。
不设考核,冗官只会愈演愈烈。
冗官问题当然不止于此,还有官、职、差遣分离等制度性症结。
但他深知改革之难,赵煦恐怕也不愿动摇这个为防权臣而设的基础制度。
至于冗兵,则可裁汰老弱,推行“保甲法”加强地方武装,减轻中央募兵压力,甚至在部分地区恢复“将兵法”,解决长期存在的“兵将分离”问题。
冗费则无甚新意,这些开支多属制度性及皇室主导,包括祭祀典礼的巨额赏赐、皇室开销与岁币外交。
其中祭祀典礼占大头,无非是老生常谈的节流劝谏。
写到这里,徐行停笔。
其实心中还有清丈土地、打击豪强隐田等策,但不再赘述。
毕竟写得再多,赵煦眼下也无力施行。
甚至今日所书诸策,在党争未解前都不过是纸上谈兵。
他书写这些,并非真指望赵煦立即采纳,而是一种“自荐”的手段——将自己打造成大宋的“奇货”,待价而沽。
说得直白些,便是以这些策论换取明日之官职,端看赵煦许他何职。
“怀松为何停笔?”赵煦的称呼一变再变。
这位十七岁的少年眼中满是求知欲。
徐行突然发现这位少年官家其实也很可怜。
他为变而变,知道熙宁新法是他父皇毕生心血,出于对父亲的崇拜,他崇尚王安石变法。
可惜深宫中,他接触不到变法实质,甚至有些只闻其名不知其所以然。
这点从高滔滔给他找的老师就能发现。
文豪苏轼、哲学家程颐、科学家苏颂、史学家司马光、范祖禹,名臣吕公著、范纯仁,还有傅尧俞、孙觉。
这些人只教他做尧舜之君,对王安石变法讳莫如深。
“陛下,这些终究是纸上谈兵。任何政令都需实践检验,就是臣也不敢保证这些策论一定可行。眼下就是将这暖阁写满,又有何用?”
相处一个时辰,徐行对这位少年帝王已有了大致了解。
他确实睿智聪慧,极有主见——从最初的试探手段便可见一斑。
但他终究只有十七岁,仍保有少年人的纯真,对未知领域充满求知欲,甚至会对知者产生几分推崇。
“说得是。”赵煦颔首,转而问道:“不知怀松对眼下朝局有何见解?”
谈及朝政,他又恢复了帝王气度,显得胸有成竹。
徐行低头看向第六本奏疏,封面上赫然写着《熙宁旧臣》。
看来这才是重头戏。
之前的奏疏试探才华、胆识,三冗之策则是考察他对熙宁变法的理解深度,而这最后一本,该是试探他的政治倾向了——即便是新党内部,也非铁板一块。
赵煦想知道,徐行更倾向于新党中的哪一派。
是章惇的激进派,还是曾布的温和派,亦或是他讨厌的吕惠卿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