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iquge.xin元祐七年,三月二十七,风徐日暖,恰是婚嫁吉日。
辰时初,春日和煦的阳光已洒满汴京城的街巷,为这座繁华都城披上一层金色的薄纱。
徐宅内外张灯结彩,红绸高挂,府中仆役往来穿梭,脚下生风,处处洋溢着喜庆气氛。
徐行身着绯色婚服,腰束银带,头戴乌纱幞头,静静立于院中。
周侗上前为他最后整了整衣冠,沉声道:“主君,今日之后,便是成家立业的人了。”
林冲一身崭新的青缎长衫,沉默地侍立一旁,手中捧着象征吉祥的迎亲烛,神情肃穆。
“吉时将至,请新郎官发轿——”礼官的唱喏声在略显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嘹亮。
徐行翻身上马,迎亲的队伍虽不算浩浩荡荡,却也规制齐全——彩旗招展,灯笼高悬,吹打乐手各司其职。
魏轻烟将酒坊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,这些关乎体面的事宜自然不会有丝毫怠慢。
队伍穿行在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时,接连遇到了几拨“障车”的人群。
“这是谁家的迎亲队伍?新郎竟着绯色婚服,迎亲队伍却这般隆重!”
“你莫不是忘了那位徐迪功?太皇太后赐婚盛家庶女,听说如今已入仕为官。”
“他不是得罪了太皇太后么,怎的还能入仕?”
“你那都是老黄历了,前日登闻鼓之事你可听闻?那盛家六姑娘可是个贤惠的,为夫君申冤,直达天听,官家亲自为其平反,如今圣眷正浓呢!”
路人的窃窃私语虽听不真切,但羡慕之情溢于言表。
孙媒婆适时上前,笑容满面地挥洒着准备好的铜钱和糖果。
徐行端坐马上,听着众人老套的祝贺话语,感受着他们“捡钱后“的喜悦,心中那一丝对婚姻的忐忑似乎也渐渐消散。
经过六次“障车”的欢闹阻拦,盛府那熟悉的门楣终于出现在视线尽头。
盛府门前车马簇簇,人头攒动,盛家的姻亲故旧来了不少。
盛紘身着隆重的礼服,正在门口翘首以盼。
他既为嫁女感慨,内心深处更萦绕着难以抑制的兴奋——这位“简在帝心”的女婿,他实在是满意至极。
连王若弗在与亲友交谈时,声音都比往日响亮了许多。
那些素来眼高于顶的勋贵主母,此刻也变得格外和气。
儿子入仕让她在盛宅扬眉吐气,丈夫的高升更让她成为官眷圈中的焦点。
她深知这些变化皆拜这位女婿所赐,自是投桃报李,连盛明兰的嫁妆都丰厚了一倍。
见徐行已到门前,王若弗当即指挥仆役大把撒着喜钱,笑声格外爽朗。
徐行依礼下马叩拜,在经历了女方亲友“拦门”、即兴赋诗等习俗后,终于被引入内堂。
而此时寿安堂内,气氛却格外凝重。
盛明兰已妆成,头戴九龙四凤花钗冠,身着深青色镶金边翟衣,层层叠叠的礼服庄重华美,却掩不住她微微颤抖的指尖。
她跪在盛老太太面前,深深叩首。
老太太眼眶通红,强忍着泪意,亲手为明兰理了理冠上垂下的珠珞,声音哽咽:“去了徐家,便是人家的人了。需得谨守本分,持家以勤……他父母不在,你更要替他撑起门楣。”
她顿了顿,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最朴素的叮嘱:“往后……好好的。”
明兰抬起头,已是泪流满面。
这泪水中,有对祖母十数年养育之恩的不舍,亦有对离开这个让她时刻谨小慎微之地的某种解脱。
她紧紧握住老太太布满皱纹的手,泣不成声:“祖母……明儿舍不得您……”
“傻孩子,大喜的日子……”老太太终是没忍住,老泪纵横,将她搂入怀中。
当徐行踏入寿安堂,看到的便是这祖孙惜别的一幕。
他静立片刻,方才上前,对着老太太郑重一揖:“祖母,徐行前来迎娶明兰。”
老太太拭去泪水,打量着眼前这个面容沉静、眼神清亮的孙女婿,心中百感交集。
她将明兰的手交到徐行手中,只说了两个字:“珍重。”
盖头落下,眼前一片鲜红。
明兰在女使的搀扶下,一步步走出寿安堂,前往正厅接受父亲的训诫与“授绥”之礼。
盛紘说了些“宜尔室家”的训导后,将一条红绥的一端交到女儿手中,另一端交给徐行,象征将女儿托付于他。
礼毕,盛明兰终于踏出盛家。
登上花轿的那一刻,她透过盖头的缝隙,最后望了一眼那熟悉的门楣,心中默念:“别了。”
轿帘垂下,隔绝了她对过往的所有眷恋。
沿着既定路线,迎亲队伍返回徐宅。
与去时相比,队伍中多了盛家送亲的宾客,显得热闹不少。
然而这份热闹在抵达徐宅门前时,骤然冷却。
徐宅门前虽张灯结彩,却依旧门可罗雀。
只有常嬷嬷带着几个小厮守在门前。
“徐官人,”常嬷嬷上前,神色恭敬中带着一丝不解,“除了二郎,竟是一个客人也无。”
徐行淡然一笑:“嬷嬷辛苦了,没有客人才是应当,因为我只给仲怀发了一份请帖。”
他心知肚明,虽“简在帝心”的名声已传开,但他毕竟还未正式上朝议事,与朝中诸公连“同僚”都算不上。
值此朝堂敏感之时,这般冷清场面早在他预料之中。
常嬷嬷轻叹一声,她为这场婚事倾注诸多心血,见此冷清景象,不免失落。
一些送亲的盛家亲友见状,窃窃私语再起,目光中充满审视与怀疑。
徐行无暇顾及这些目光,从容迈过门口那盆燃烧着辟邪炭火的马鞍,与众人步入院落。
就在此时,外间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传唱,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庭院:
“知永兴军章惇章大人,遣使贺徐府新婚,赠《淳化阁帖》拓本一套,洮河绿石砚一方!”
所有人,包括徐行,都为之一怔。章惇?他不是远贬在外吗?
未等众人反应,唱名声接二连三,如擂鼓般震撼人心:
“知江宁府蔡卞蔡大人,遣使贺礼,赠李廷珪墨十锭,澄心堂纸百幅——”
“知瀛州曾布曾大人,贺礼……”
“知大名府吕惠卿吕大人,贺礼……”
一个个散落天涯、备受打压的新党核心人物的名字,伴随着一份份价值不菲的贺礼,被高声唱和。
这是一场无形的政治宣言,震撼着在场的每一个人。
徐行眉峰微蹙。
官家亲政才两日,这些贺礼显然是早就备好的。
这些远在地方的政坛老手,虽人不在京师,似乎耳目却从未离开。
还有这些礼物看似贵重,实则暗藏深意——旧党重臣们是要用这份“贺仪”将他彻底绑上新党的战车。
更棘手的是,他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,毕竟人家是来祝贺你新婚的。
若是没有发生赵煦夺权之变,这份声援他求之不得,可如今……似乎对他没有半点好处。
反而会让被朝堂上的旧党官员敌视。
可以想见,今后的朝堂之上,他将承受何等压力。
当真是弄巧成拙。
徐行稳住心神,对林冲沉声吩咐:“仔细登记在册,厚赏来使。”
就在这时,又一道清越的传唱声响起:
“敕赐徐行嘉礼诏:奉议郎、崇政殿说书徐行,器识忠敏;尔妻盛氏,贞毅明慧,朕所深知。”
“今尔大礼既成,特赐:青玉合卺如意一柄,喻佳偶天成,事事顺遂;御笔'贤德明慧'匾额一方,以彰尔妻之德,亦示朕心嘉许。”
“望尔夫妇同心,克昌家声。”
圣旨降临,满院寂然。
那些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盛家亲友,此刻皆屏息垂首,再不敢有半分质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