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iquge.xin辰时末,微雨未歇。
宫门外,等候入朝的官员们已聚了不少。
五品以上官员尚可在待漏院内歇息,其余官员则只能自备雨具,在宫门外静立等候。
偶有官员的官帽翅檐不慎探出伞外,被雨水浸染,水珠顺着翅缘滑落,在青石地砖上洇开一团团深色痕迹。
人群不似往日般相互寒暄谈笑,反而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。
多数人低眉垂眼,盯着脚下漾起涟漪的水洼,心思各异。
偶有交头接耳者,声音也压得极低,如同蚊蚋,言语间不免提及昨夜吕府被围、杜纮下狱的骇人消息,神色间俱是惊疑与不安。
徐行撑伞立于人群中,目光扫视,很快便锁定了站在队列中后端的杨畏。
他不动声色地挪步过去,袖袍微动,一份奏疏札子已悄无声息地递了过去。
“杨御史,”徐行声音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,“待会儿依此扎内容,直言弹劾即可。”
杨畏接过札子,指尖触到那硬挺的纸面,心头便是一跳。
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封面,结合徐行此刻的出现与昨日风波,内容已猜到大半。
他神色复杂,点了点头,将札子紧紧攥住,低声道:“徐奉议放心,杨某知道该如何做。”
巳时初,宫门洞开。
百官依序而入,徐行明显感觉到今日宫内的气氛迥异往常。
通往大庆殿的御道两旁,值守的殿前司天武军士兵数量远超平日,他们甲胄森然,持戟而立,雨水顺着冰冷的铁甲不断滑落。
更令人心悸的是他们投来的目光,不再是往日那种例行公事的漠然,而是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凛冽的杀气,仿佛随时会暴起发难。
空气中弥漫着那股无形的压力,竟隐隐让徐行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。
步入殿中,行礼刚毕,御史中丞郑雍便率先出班,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不卑不亢:“陛下!臣敢问,吕相公身为一国首相,纵有过失,亦当由三省、台谏共议其罪。”
“昨日皇城司与殿前司未经中书明发文书,便擅围相府,锁拿首相及其家眷,此举置国朝法度于何地?”
“置士大夫体面于何地?”
“还请陛下明示,吕相究竟所犯何罪,竟至如此?”
徐行双眼微眯,盯着在御前慷慨激昂的郑雍。
他没想到杨畏还未发难,这位台谏之首倒是先发制人,迫不及待地为吕大防鸣起不平。
这一问,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,在整个朝堂激起暗流。
不少官员虽未出声,但目光齐齐投向御座上的年轻皇帝,显然心中亦有此疑。
赵煦面色冷峻,尚未开口,队列中一人却猛地站了出来,正是杨畏!
他手持笏板,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:“郑中丞!吕大防所犯,非寻常过失,乃是通敌叛国,十恶不赦之罪。”
“此等罪行,如今证据确凿,若不迅疾抓捕,难道还要等他与西夏里应外合,祸乱我大宋江山之时,再来慢吞吞地走那三省程序吗?”
“杨畏!你休得胡言,诬陷首相,该当何罪?”郑雍又惊又怒,厉声呵斥。
他万没想到,第一个站出来捅刀的,竟是自己的下属。
“下官是否胡言,自有百官明断”杨畏既已站队,便再无退路,他高举徐行给予的奏疏,将其中列举的吕大防通敌罪状一一陈述,言辞凿凿。
“宣,皇城司都知雷敬。”侍立一旁的刘瑗适时扬声。
雷敬应声而入,身后跟着两名手捧物证的小黄门以及压着吕大防的数位禁军。
他尖细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,将如何截获密信、擒获西夏探子与吕府接头之人、搜查吕府获得旁证的过程,条分缕析,一一禀明。
最后,他亲自捧起那封吕大防亲笔所书的密信,由内侍接过,呈送御前,再经赵煦示意,传递给几位重臣传阅。
那熟悉的笔迹,以及信中出卖边境布防、暗示增加岁币以换取西夏施压的内容,如同惊雷,炸得所有心存侥幸的官员面色惨白——铁证如山!
“吕大防——你还有何话说?”杨畏转身面对吕大防,厉声呵斥。
被押至殿下的吕大防,此刻却只是紧闭双唇,默然不语。
“通敌叛国,依《宋刑统》,该当何罪?”赵煦目光如炬,扫过下方群臣,言语平淡的质问百官。
殿内一片死寂。
律法条文,人人皆知,那是凌迟重罪,株连亲族!
但……那是首相啊!
是士大夫的领袖。
岂能真依律处置?
短暂的沉默后,更大的反弹汹涌而来。
以刘挚为首的数名元老重臣纷纷出列,他们不再纠结于吕大防是否犯罪,而是转向“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”的祖制,以及诛杀首相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。
刘挚更是以“蓝田四吕”劳苦功高为由,反对官家按律处置:“陛下,吕氏兄弟四人,除吕大防外,大忠、大钧、大临,皆为国效力,尤以吕大忠现任陕西路转运使,肩负边防重任。”
“若因大防一人之罪而尽数牵连,恐寒了天下士人之心,于国朝稳定大大不利啊。”
“恳请陛下念在其多年苦劳,从轻发落,流放即可,万不可开此杀戒!”
哪怕他与吕大防素有恩怨,此刻也不得不放下成见。
只因他明白——官家今日能杀吕大防,诛其亲族,明日便一样能杀他刘挚,以及刘家满门。
他相信在场百官或多或少都有兔死狐悲之感,此刻必定同气连枝。
“荒谬!!!”
赵煦怒极反笑,“通敌叛国,尚可因兄弟功绩而免死?此例一开,国法威严何在?人心公道何在?”
“朕意已决,吕大防,必依律严惩!”
“陛下!太祖有誓碑遗训,‘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’此乃祖宗家法,陛下岂可轻违?”郑雍见形势不妙,再次抬出那护身符,声音悲愤。
“祖宗家法?”赵煦霍然起身,积压已久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,“祖宗家法是让你们用来结党营私、祸乱朝纲、甚至通敌卖国的吗?”
“郑雍……你如此维护叛国逆贼,朕看你也脱不了干系!”
“来人!将郑雍拿下,押送皇城司,给朕彻查。”
一声令下,殿外如狼似虎的天武军士兵立刻涌入,不顾郑雍的挣扎与呼喊,将其强行拖了下去。
这一幕,彻底震慑了所有人。
连一直闭口不言的吕大防亦是面露凄苦之色,嘴中喃喃自语:“何至于此……何至于此呀……”
他实在未能料到,赵煦竟会如此疯狂,直接将御史中丞郑雍收押,这再度践踏了“不因言获罪”的祖训。
他更想不通,当年那个“秉礼虔心”的少年天子,为何会变得如此暴戾,全无天家仁厚之风。
有这般想法的显然不止他一人,不少身着紫袍的贵臣已顾不得朝堂风纪,开始相互以眼神示意。
继郑雍之后,朔党领袖之一刘挚不得不站了出来。
诛杀大臣的先例开不得,也绝不能开!
刘挚等人见皇帝手段如此酷烈,心知已无转圜余地,悲愤之下,纷纷摘下官帽,匍匐于地:“陛下若执意如此,臣等年老昏聩,无能辅佐,恳请乞骸骨!”
“臣韩忠彦请乞骸骨!”
“臣王岩叟请乞骸骨!”
“臣朱光庭、梁焘……”
殿中朔党大臣一一跪倒,连洛党众人亦随之跪地请辞。
唯有蜀党官员,在苏轼无声的摇头示意下,依旧站立未动。
朔、洛群臣试图以这集体请辞的决绝姿态,逼迫官家退让。